山东作家张涵作品系列一罗叔(1)

       我家还住旧屋时，罗叔就到村里落户了。带着一家四口人，两儿一女，一个小他四岁，模样姣好的妻子。因离我家近，这些年得到父母的些许帮助，两家搭帮干活，因此相交甚好。 
       他出名的好脾气，平常是见不到发火的，妻子让往东绝不向西，让打狗绝不撵鸡。若笑起来，眼眯成线般，上下眼脸交叠在一起，眼珠藏得实实地，有趣之极。 若有被媳妇害怕之时，那定是因他喝了酒。
      每每在我家喝酒时，田婶便在背地里跟着，悄悄嘱咐父亲，莫让他喝多了。据说有次罗叔喝醉，竟掏出刀子要杀田婶。难怪平日里说一不二的田婶到此时如此小心翼翼，大气不敢喘一声。
       农村在冬季是最清闲的，所以印象中最多的是父亲与罗叔摆了矮腿脚的小四方桌在地下喝酒。而我在火炕上围着被子，或看书，或写字。此时他总忘不了夸我一句：“丽丽是个文化人啊。”他嗓音沙哑，一口地道的东北口音，一张缺牙的大嘴像旧衣服撕裂开的口子，四处兜风。与张开的大嘴一个弧度，他的身子也是前弓的，像随时都要去做活一般。粗壮的胳膊摆在两边，如向上虬伸出的枯树枝，僵硬而笨拙。走路时大手张开着，要抓住什么似的。很契合地，一双黑色的纳底布鞋也时常张着口子，配着他抻开的大步，一步一步往前撵。 
      父亲说罗叔是神人，干活从来不歇，而且非常快，一人能顶好几人。又言他傻，心眼死得很，买东西若是有人多找了钱，定会给人送回去。不打扮，随身衣服终日不换。天冷了，小衣裹大衣，衣服磨得掉了边，拖拉着凌空的秋千般地荡在屁股后面，也不肯买件新的。有回竟闹出乐子，某年外出打工，为了省坐车的六块钱，他竟从六十里外的莱州市步行返回家里，肩上还背着厚重的行李。回来让田婶好一通骂，为着六块钱磨破一双鞋，这算的哪门帐？

      我是亲眼见识过他对自己的吝啬。去我家讨酒喝，是断不会有人计较的，父母连同我，很欢迎家里有人来的。就是他吃东西的讲究是我未见过的。花生米是我们本地特产，早年虽不值钱，但每家每年也能收入一两千斤。每逢他来母亲便会炸一盘酥花生，撒上盐，外加一小碟咸菜，一瓶莱州泉，让两个男人坐下舒舒服服地喝。
      罗叔一见红宝石般的花生米便激动起来：“嫂子唉，让我说你什么好呢？花生，那可是我们地里的金元宝，怎就把它拿来炒了吃？这每一粒可都是钱啊!"唯恐又惹动他的泪花花，母亲赶紧说：“那你就点咸菜。”便是吃咸菜他也舍不得一口咽下去的，只咬了一小边，来回咀嚼着，我暗里猜想，那咸菜该是能被他磨出汁的，只一小边，便能送下三口酒。
    “现今日子好了，他叔也要对自己好点，毕竟身子骨要紧，家里一家老小指着你呢。”母亲有时看不下去，也会劝上一两句。
     这一说不打紧，罗叔嘴一瘪，便开始哭：“今年高兴的事多我不哭了，大儿考上大学，二儿升入初中，便是痴呆的妮子也有了婆家，这日子是眼看着越来越好。可每年秋收得来这万八千，到了来年，化肥、农药、机器定要再投进去三两千，剩下那点只两孩子的学费就凑不齐，若非出去打工，过年衣服都成问题哦！”
      “我家老婆子说，实在不行就让他们辍学吧，哪能呢，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给他们上学。”罗叔说的咬牙切齿，斩钉截铁。像在痛恨自己的无能，又像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孩子们的未来。
      可世事难料，老大在大学里谈了恋爱，遇到位非常心仪的女孩，两情相悦甚是欢洽，但女孩得知他的家境，就断然和他分开了。老大自此郁郁寡欢，萎靡不振，以致于连学业都难以继续，回到农村初始还能赶着羊去山上放羊，后来就跟羊一般，吃在窝里拉在窝里了。
      老二初中毕业便下学外出打工，未曾想迷上网游，家里老人都以为他在外边挣钱，实为整日泡在网吧，有次苦于无钱竟跟着社会上的小混混出去抢劫，被抢的挨了十几刀，当场死亡。老二因为是从犯，被判了无期。
     而痴呆的妮子，因瘸腿老公不给她钱花，舍下七岁的儿子，跟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跑了，好几年杳无音信。
     最后一次见罗叔依然是个冬天。母亲照例炒了花生米，一碟咸菜，请他坐下来喝酒。这回罗叔不嚷嚷了，也没拒绝，大口大口地吃着花生米，嚼得快，咽得更快。许是牙都掉得差不多了，根本无法咀嚼，我怀疑他是整粒吞到肚里去了。父亲因脑血栓的缘故已戒了酒，只那么默默坐着，两道刷子般的浓眉越来越长，脸上沟壑丛生，松弛的皮肤似乎要垂进泥里，不敢说话，恐一吐口，也跟当年老罗一般，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流。
  “你就知足吧，老哥。”罗叔打破僵局：“你还有丽丽，这么好的女儿，照顾你。我呢，三个孩子都成什么样子了？这是造的什么孽？我努力挣钱 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，供孩子上学给他们最好的，可咋就过不好呢？就跟这酒一样，年轻时觉得它辣辣的满是滋味，喝下去就仿佛日子有了奔头，身上满是劲儿，可这会儿怎么也咂嘛不出它的味道，只觉得它辣得心疼，疼到骨头缝里。我怕啊，等我死的那天，连送葬的也没有...."
       他的一双大手向上举着，几根粗糙的手指收拢着，如虬伸的枝条想握住春的信子，却只徒劳地抓紧了自己的拳头，无力地锤着头。恍惚间我看到一匹绣着“罗”字的白布在空旷的树林里来回地飘，后面跟着一群穿素服的人，却没有一个是罗叔的子女......
  
 

作家简介  
        张涵，1977年生。历青春期的忧郁症，农村重度劳作所致的左半身不遂，现是一枚快乐的心理咨询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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